哦,我的故乡南甸子
关向晨
“不叫你穿那些,你不听,怎么样,热了吧!”老伴这样责怪着我。小车已驶过拉林,仍快速向北驰行。我擦擦额头上的汗水,又擦擦眼镜。我心在跳,因很快就要看到生我养我阔别近半个世纪的故乡——北土城子了。 我的故乡位于哈尔滨南60公里处,是个满族村。听老人们讲,先祖是乾隆年间由北京迁移过来的,是何原因迁离了舒适的北京,这暂且不说。先祖们之所以选择这里,可能是看好了这里的地理条件和自然资源。全村坐落在北高南低慢慢的斜坡上,冬天可以减少西北风的袭扰,夏时又可以避免洪灾的威胁,四季都可以享受阳光的温暖,是块风水宝地。当时,这里一定是“棒打狍子,瓢舀鱼,野鸡飞进饭锅里”的,不然,懒散的八旗子弟何以生存?我这次经过故乡更想看的是村前那片洼地。那是东西长十多华里,(指北土城子村土地东西跨度而言)南北宽近五里这样大的一块草地。乡亲们都称它南甸子。靠草地的北边有一条不知从哪里流来,也不知道流向何处,宽约十米的小溪,土名南沟子,从村前蜿蜒流过,此时该是潺潺流水了。哦,故乡南甸子是我儿时的天堂。 铁路、公路两座桥,已依稀可见。汽车进入了南甸子区,在我的建议下,慢慢停下来。我是第一个下车的。然而映入眼帘的并非是碧草无边,听到的也不是鸟鸣不断;而是黑土方田成片,拖拉机响声这里传遍。妇女们正在起苗插秧,男人忙着耙地整田。这块块黑土方田,也无法阻碍我的视觉去追寻我儿时的南甸;这草海桑田之变,让我久久沉浸在回忆、怀念、思索之中。 “七九河开,八九雁来”,稍晚些时候,北国也开始雪化冰消。南甸子便出现片片积水,如镶嵌在黄色草地上的块块明镜,与溪水满盈的南沟子构成了很大一片湿地,招引着过路的大雁和其他鸟类。大雁在这里蹦跳着唱起了北国之春前奏曲。故乡的南甸子开始萌动着一场春的旋律。 每年“小满”一到,故乡的南甸子早已春韵浓郁,绿草如茵。这时它像一条厚厚的绿色大毯子,平平地铺在我的故乡前。各种野花相继开放,红的、白的、黄的、蓝的……星星点点散落其上,色彩斑斓地美化着这片草原。北边那条小溪,宛如一条长长的银蛇在绿草甸子上,由东向西弯曲着,蠕动着。居高临下,故乡人走出自家庭院即可观赏到南甸子的美景:蓝天、白云、碧草、银蛇、彩花如诗如画。再过些时候,草长高了,时而微风拂过,荡起层层绿波。草的清新、花的芳香随风飘来,沁人心脾。 农谚说“小满雀来全”,真的,这个时候数不清的各类小鸟来到这里,觅巢垒窝。它们常常是青草梢上飞,柳条尖上落;不停地吱吱地叫着,嘚儿嘚儿地唱着;互相亲亲,你你我我。巢居民宅的燕子,常来这里捕食掠水,穿来滑去。蝴蝶也来闹春了。有黄的、白的、还有花色的。弯草梢处挂着的,艳花朵上采蜜的,空中飞舞的,随处可见。时而会看到一只蝴蝶飘飘然地飞着,忽然闯来一只就追扰。于是两只蝴蝶忽左忽右,忽上忽下,翻飞着,嬉戏着,一会儿又各奔东西了。这时你如果来到这里,静下来,细心看看,仔细听听,认真品味一下,过一会儿,一定会脱口而出:我真正感知到什么是鸟语花香、燕飞蝶舞了。 闹春的不仅是燕飞、蝶舞、鸟鸣,还有人甩鞭子、牲畜跑。挖野菜的也不少。 这里常有这般场景:小马撒欢儿,大马吃草;乳牛走动,犊牛在叫;猪掐仗,狗瞎咬。一片青绿,一派生机。 挖野菜的是村姑。他们戴着五颜六色的头巾,穿着花衣服,挎着柳条编织的小篮篮,三人一群,五个一伙地在草甸子里时而低头转转,时而蹲下挖挖。有时他们也展开两臂在草地里疯一阵,互相叽叽喳喳闹起来;有时她们又随意地欢迎哪一位唱起歌来。于是甸子上便有了姑娘们的欢笑声、歌声不时地飘来荡去。她们是草地里移动着的花朵,是有语声的蝴蝶。多美丽多有情调的草甸子啊! 猪倌儿、马倌儿、牛倌儿这些“官员们”三个、五个的聚在一起,找个地方或者草地里,或是柳条墩下,把草按倒,将麻袋铺上,有的坐上,有的躺下,该闲扯“西游”,话叙“聊斋”了。有时有人两手五指对叉着,放在脑后当枕头,仰面躺在草丛里,两腿翘起来拧着,脸朝蓝天,目视白云,嘴里哼着他们心里的歌。悠哉!悠哉!当草甸子上飘过来姑娘们的笑声时,他们会静下来。有的听得很细心,似乎想从里面听出点内容来;有的是翘首张望,看看里面有没有她;个别的还会寻着歌声走过去,与姑娘们聊聊。偶然间还能看到一对男女在草甸子上追闹着,欢笑着。 他们是在放牧,同时也是在享受——享受草的青翠,花的艳美;小鸟的歌喉,蝴蝶的妩媚;空气的清香,这里的自由。 我儿时与南甸子有着不解之缘。那里的美丽吸引着我,那里的小动物逗引着我;那里多处留有我童年的身影,河边、沟畔踏满了我儿时的足迹。 活动最频的是钓鱼。那是一个初夏晴朗的早晨,太阳露出脸来,冉冉升起。初露的阳光是那样红,那样柔,泼洒在绿色的草地上,如淡淡的红沙。草原显得更加美丽。一些小鸟也离开了它们的住巢,鸣叫着迎接这刚出生的太阳。这时有三、四个十二三岁的孩子,肩上扛着鱼竿,在草甸子里顺着阳光兴致勃勃地跑着,他们要到铁路桥东南角一个很大的池塘去钓鱼。其中就有我一个,这大概是我第一次钓鱼吧,或许不是,那也是最初刚上瘾的一次,心里兴奋,着急! 一会我们就来到了这个大水塘东岸。清池、碧野,心旷神怡。岸边水很清,也颇静,没有一点浪花。远一点水面有片涟漪,在晨曦映照下,波光粼粼。阳光透进水里,岸边水更加晶莹剔透。一群小鱼披着金色阳光正向岸边游来。我高兴极了,不由自主地跳了起来,边喊,“小鱼,小鱼!”一位“老手”马上“教育”我说:“瞎蹦跶啥!你这样,鱼会跑的。啥也不懂,下次别跟我们了!”我白了白了眼睛。大家赶紧放下了鱼竿,将蚯蚓锁在鱼钩上。当我们要放鱼竿时,这群小鱼真的给我上了“眼药”不告而别了。忏悔,惋惜! 春天里,水浅又清,岸边的鱼可以看着钓。有动的,也有不动的。当你看到水底下,泥上面有一条或两条玉米棒大小的鱼,一动不动地在那里趴着时,会又惊又喜。不过,也有时在那里趴着的既像鱼,又非似鱼,叫人疑惑。你会带着试试看的心理迅速小心地将鱼竿伸过去,让鱼钩一点一点地沉到“鱼嘴”前。有时刚放到,甚至还没等放到,那“怪物”便原形毕露,突然一口咬住就跑,叫你还很紧张呢;也有时确实叫前一年哪个烧青(烧青玉米)人扔进去的玉米棒给愚弄了一下,偶尔且沮丧地流出几句脏话呢。 这是垂竿钓鱼,还有甩竿钓法。 一年的八月,也是离铁路桥不远的沟子南岸,一个柳条墩下,我坐在那里,一共甩了五把杆。身后常有小鸟婉转鸣唱,眼前时有蝴蝶翩翩飞舞。很美,很悠闲。其美,还在于鱼咬钩时,一种期待实现了;在于往上提竿鱼被挂住时,出现的那种沉甸甸的拉动感,心里得意,美!这些,是今天儿童特别是城里的孩子们难以见着和感受到的。这次还真没少钓,有六七斤。种类也很多,有鲫鱼、鲤鱼、泥鳅,鲇鱼、玍牙子、山鳑头。 就这样,从春钓到夏,从夏钓到秋,从十二三钓到十五六。 扎蛤蟆是在端午节后。端午节一到,甸子里蛤蟆就逐渐多起来,真是草地上蹦,河沟里钻,到处都是。一到晚上“听取蛙声一片”,哦,我的故乡南甸子,成了青蛙的世界。 一次,七月里的一天我拿着蛤蟆钎子来到了公路桥东,距东明水不太远的南沟子。这里水深一米,水面齐我胸部,两岸长着高高的蒲草,宛若沟子的绿色护栏,其间有点阴森,尚有些悚然感。我将钎子浮在水面上,用手在后面推着杆慢慢地向前走着,寻找着猎物。当发现目标时,便迅速将钎子指过去。这时更是小心、紧张,怕它跑了;更是慢中有快,一点一点地向前推进。若能靠近到钎子尖离蛤蟆十三四厘米,这次猎取可能就成功了。然而这十三四厘米的距离却难以达到。或向前推进时击出了水声,或荡起了波浪,或蛤蟆的大眼睛直接发现了你,总之,蛤蟆觉得情况不妙,钻进水里,逃之夭夭。 蛤蟆还常跟你捉迷藏。有时它刚在你眼前消失了,一会又转到你身后浮出水面。当你转过身来,调整好了钎子方位时,它又没了。有时似乎有意识地专等你就要实施最后的动作时,它才钻进水里,这样逗你,玩你。与其说是扎蛤蟆,不如说是在水里,人被蛤蟆戏弄得乱转,一场扎与反扎有趣的智斗游戏。 打野鸭子都不是我单独行动,次数也不多,但有一次记忆犹新。 那是一年的端午节,跟家里的三叔去南甸子打野鸭子。我手里拿一支土手枪,这是建国初硝烟刚散去男孩族出现的一大特点。枪是三叔用枪子弹壳做的,可以装火药打,但不可能打着野鸭子。我是出于玩跟他去了。开始我们在公路西甸子里走着,野鸭子很多,常常是受惊飞起一对,会带起好多对,但都离很远,一直没有开枪的机会。后来转到了公路东,沟子南较远的地方。不久我们可能误入了苫房草区,草是那样高,那样地整齐,往前望一片碧绿,平平的。在草里觉得我只露个头,似乎掉进了绿色海洋里,挣扎着有点不知道东南西北。这样我已跟不上三叔了,他落我近百米。就在这时两只野鸭子从三叔身旁突然飞起,三叔动作也很快,抬手就是一枪。只听乓的一声枪响,喷出去的热浪与飞出的沙弹,冲向枪口前的那条草地,刷刷作响。草上出现了一溜轻沟和波纹。冒出去的烟团久久不散,深深地画在了蓝天下,绿草甸子上。飞起的两只野鸭呱呱直叫,一只已明显受伤,左飞右撞摇摇欲坠。三叔拎着余烟袅袅的枪,抬头仰望。受伤的野鸭飞出不到五十米就左倾落到了草里。我就拼命往那里跑,三叔也跑过去,我们俩个找了好长时间,好像也没找到,后来的记忆就不深了。但是当时那里的环境,特别是从三叔开枪到野鸭子落地,那个平平的绿草地烘托着的立体画面一直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。 冬天,南甸子的草早已全部割光,变成了乡亲们的烧柴。这时甸子是一片白雪皑皑。整个甸子没有大的树木,也没有其他的树种,只有一些柳条墩子。成片的犹如白茫茫雪地里浮动着的烟云,那里便是小动物们出没的地方。公路桥大东南有一大片很高的柳条墩,大人们也称它柳条通。听说那里野兔很多,但我们孩子不敢到那里去,怕有狼。套野兔,只好到那些矮的柳条墩去找。不知道甸子上共有多少只野兔,也不谙野兔为啥常在柳条墩子里串。柳条墩子之间的雪地上,布满了野兔的脚印,踩出了一条条小道。成片的几乎都这样,年年如是。但若不再下新雪,也很难找到它们的行踪。 一年的元旦,头天晚上刚好下了一场大雪,我拿着拴好的套子,来到了南甸子。雪过天晴,蓝天晶莹,雪地浩茫。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走在红装素裹的旷野里,其心境该是怎样的宽敞、晴朗。一会儿,在铁路桥东,沟子北的一片柳条墩子里,发现了野兔新走的足迹。于是我选好了地方,将套子做成一个圆圈,横立或横悬在兔子的过道上,让兔子经过时,头正好钻进去;另一端固定在粗柳条的根部。再用点草做个麻痹,套子就算下好了。这次共下了两只套子。 第二天九点多钟我去遛套子。以前我也下过多次,但都没有猎获过,这次也没有抱多大希望,就是玩。可当我走到距下套子地方近百米时,隐约地见到那里有个小雪团似乎在动。我便慢了下来,是不是真的套着了一个!一种惊喜涌上心头。再往前走十多米时,“小雪团”真的动了起来。兔子肯定见到了我,便没命地左蹦右跳前拉后拽翻滚着挣扎起来。这时我到有点不知所措了,可能因当时我还小,又是第一次猎到,还是个活“家伙”。后来定定神知道兔子不会伤人,便折了根粗柳条棍,壮着胆,跑上去。当我到它眼前时,兔子已勒得奄奄一息了。 冬天,南甸子给我的乐趣还有越野、溜冰、滚雀……其它季节也不仅是钓鱼、扎蛤蟆、打野鸭,还有扣鸟、烧青、洗澡;放牛、打柴、割草。当然其中有劳动,劳动也好,童趣活动也罢,都是让我从不同侧面了解故乡的南甸子,增强我对南甸子的感情。 俗话说,靠山吃山,靠水吃水。在那吃小米用线穿,穿衣服挂补丁的岁月里,没有塑料大棚,没有现代化的运输工具,过了年,不,从年前入冬一直到来年五月末,我们黑龙江根本就见不到家里的绿色蔬菜。苦啊! 是南甸子为我的故乡提供了多种可吃的鲜美野菜:婆婆丁、车轱辘菜、荠荠菜、灰菜、柳蒿、鸭掌、小叶芹、地瓜皮……让我们度过了一个个“苦春脖子”,耐过了一次次青黄不接,熬过了一回回穷困饥荒。 应该说这是南甸子的一项很重要的价值,今天,当我们吃上太空蔬菜的时候,也不应忘掉了她。 提到南甸子的价值,就会想到天上飞的野鸭和春天里的大雁,地上跑的野兔、狐狸、狍子,既会飞又常在地上跑的野鸡和野鹌鹑;就会想到每逢端午节乡亲们涌向南甸子找野鸭蛋的情景;想到这些飞禽走兽历代为乡亲们素素的餐桌上,不知添补了多少美味佳肴!提到南甸子的价值,就会想到甸子北侧那条贯穿东西十多里长的南沟子,南边上岗子的月亮泡及其它几片大的无名水塘;就会想到夏季,爸爸舅舅们用网抬鱼,大雨后月亮泡子水外漾北流,鱼跃人扑抓鱼的场面;想到冬天大人们镩几个冰窟窿打鱼,渔人拾大鱼,孩子们抢小鱼的镜头。提到南甸子的价值,就会想到春天里草甸子上牛肥马壮一派生机的放牧场景,秋季末家家户户门前堆放的那一垛垛柴草;就会想到用甸子里那几片齐整、纯真的苫房草,苫过的房是那样地漂亮,冬天是那样暖;想到冬天男人“皮鞋”里絮的靰鞡草,是那样地轻柔、保暖。 我爱故乡的南甸子。她美丽,平实,默默无闻。 我爱故乡的南甸子。它是我儿时的乐园,那里写着我那么多甜甜的童年生活。我是在她的怀抱里长大的。 我爱故乡的南甸子。在那样的历史条件下,是她为乡亲们提供了那么多赖以的生存条件,可以说是她哺育了一代代北土满族人。如果说先祖们迁移过来时,尚有戍边任务,那她的功绩就更大了。 这就是我记忆中的故乡南甸子,这就是我欲写的一篇大自然的史诗。不管现在人们怎样改变了她,她的过去这段自然过程是美丽的,功不可没的。 说也奇怪,提笔前是魂牵梦绕,后来到文章基本写完了就再也没有梦见过她。细想想觉得这是我唯一能做的,我做了——情感已释放,潜意识地似乎是种责任。 2004年春,我腿部静脉曲张手术,三姐来护理我。我们谈到小时候家乡南甸子时,她非常兴奋,说:“我跟大舅爷爷在南甸子放了两年牛……。”后来当谈到现在南甸子已经没了时,她似乎忧伤地唱着说:“全
没
喽!全
没
喽!”
——惋惜,留恋,感伤,甚至是心底的悲凉。可见南甸子给三姐留下的是多么地美好! 同年七月份,中央电视台《焦点访谈》播出了吉林省某地方,人为地破坏了大面积草甸子,出现了恶果,同样叫我黯然神伤。 自然是伟大的,人与自然应该和谐。 我常想,今天我所以仍很健康,是因为身体打基础的小时候,与大自然有着那么多甜甜的接触。经受了冬时冰天雪地的洗礼,享受了夏日阳光雨露的沐浴;得到了草甸子上多样精气的滋补,受到了大自然里各种神韵的熏陶。我享尽了天与自然赐予儿童玩的欢乐,我体会到了天人合一的那种甜美。 呜呼!我那心爱的伊甸乐园
百花草甸没了,我的小动物们也销声匿迹了! 时过境迁,变换了时空。现在的儿童,无论是城里的,还是农村的,他们的生活,除了学习,学习,再学习外,去处基本上是电视机前,网吧里,真是无奈!他们很难再见到故乡南甸子这样的大自然诗画了,很难再品尝到拥抱大自然的甜美了,很难再得到大自然环境的锻炼和陶冶了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