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四)
黄瓜种上高三那年的冬天,天气出奇地冷。宿舍的同学们宁愿不吃早饭,也要在被窝里多趴一会儿。这天清晨,黄瓜种照样起得很早。他用凉水洗洗脸,清醒一下大脑,便开始背诵英语课文。这时,传来敲门声,他很纳闷儿:这么早,是谁呀?但他还是极麻利地开了门。
强子爹大包小包的,裹着风雪、跺着脚进了屋。“哦,大爷,你这么早就来了?强子,快起来,你爹来了。”黄瓜种急忙接下强子爹手中的两个大包裹。
强子爹摘下狗皮帽子,拍打完身上的积雪,便打开大包,拿出两个小编织袋子,递给黄瓜种:“给,这是你小舅妈给你捎的粮、咸菜,还有钱……”说着,把手伸进胸衣口袋,掏出一卷钱给了黄瓜种。
强子一把把爹拽到他床上坐下,黄瓜种端来一杯热水,又问问家里的情况,便埋头看书去了。强子爹趴在强子的耳边悄悄嘀咕着什么,父子俩轻轻地一会摇头一会叹息。黄瓜种眼角的余光机警地捕捉到了这一点,他的心随之一颤,似乎有一种不祥的预感,不由自主地抱紧双肩:真冷!
强子爹走后,黄瓜种拉过强子的手,急忙追问:“刚才你爹跟你说什么?是不是我家出事了?快告诉我!”强子知道黄瓜种的犟脾气,凡事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不可。若不告诉他,他知道后非扒了我的皮不可!何况,这事也不能总瞒着他呀。于是,强子便把他爹说的黄瓜种的小舅生病住院的事告诉了他。
没等强子把话说完,黄瓜种撒腿就往校门口跑,就在强子爹费力地把小三轮打着火的时候,黄瓜种气喘吁吁地跑到了他面前:“大爷,快告诉我,我小舅得了啥病?”强子爹见瞒不住了,心里怪儿子多嘴,口里却说:“你小舅妈再三不让我告诉你,怕你分心,可这……咳……反正你也知道了。不瞒你说,你小舅入秋以来,就开始生病,断断续续没好过。可秋天太忙,哪有工夫看病,就硬挺着。这不,一下子挺大发了,来县医院住十多天了,好像……”强子爹咽了口唾沫哀叹一声,“你小舅妈千叮咛万嘱咐,不让我告诉你,可我……欠嘴。”强子他爹说着,在自己嘴巴上打了一下。
黄瓜种顿觉天昏地暗,血液都凝固了,浑身冷得直打哆嗦。他呆愣了片刻,磨身就往县城里跑。强子爹急忙上车,开着小三轮,加大油门,大声呼喊着追了上去。超过黄瓜种后,他急刹车,跳下车,迎头一把抱住黄瓜种喝斥道:“你疯了!你去医院还不是给你小舅妈添懊糟?!问你期末考试啥样,你咋说?等后天考完试再去医院吧!啊,听大爷的话,别给你小舅妈添乱!”强子爹劝阻着,又感慨地喃喃自语,“唉,半月前,你小舅妈托我帮她刚把牛买回家,昨天又卖了,白瞎那头小癶牛了!” 黄瓜种狠狠地咬了咬嘴唇,下嘴唇上留有一排深深的牙印,两串清泪在寒冷的冬晨很快在鼻翼两侧冻成冰凌。他转身默默地向学校走去。
好容易期末考试结束,因为高三学生还要补课,只能等到年根儿上才放几天假。黄瓜种考完最后一科,就急不可耐地跑出了学校,用平时从嘴里省下的钱,买了一串香蕉,匆匆奔到医院。
当黄瓜种推开病房的门,一眼瞅见躺在病床上的小舅时,他的心揪紧了:瘦得皮包骨的小舅像个骷髅似的躺在病床上,张着嘴气喘吁吁,青筋暴突的手臂上扎着输液的针头。小舅妈清瘦的脸上眼窝深陷,眼皮红肿,没精打采的。
黄瓜种扑到小舅的床前,用手轻轻抚摸着小舅那布满皱纹的额头,眼泪扑簌簌地流了下来:“小舅,你这是怎么啦?怎么会这样?” 黄瓜种的突然到来让桔子很吃惊。她很生气地一把扯起黄瓜种:“你怎么来了?期末考试了吗?考个啥样?成绩公布了吗?不是要补课复习吗?”连珠炮的问话,逼得黄瓜种只顾流着泪摇头。
桔子气急了,黑着脸呵斥:“回去!这里没你的事!天塌下来有我呢!你的任务就是学习、学习,懂吗?还有半年就高考了,分分秒秒都千金难买!”桔子见黄瓜种像个认罪的受气包子低头流泪,心也软了,拍着他的肩劝道:“回去吧,好好学,还指望你呢……” 黄瓜种脖子一梗“扑通”跪在桔子面前,央求道:“小舅妈,反正我也考完试了,让我侍候小舅几天,帮帮你……” 桔子的泪水滚落到黄瓜种脸上,她嘴唇哆嗦着喃喃说:“只要你念好书,就是最大的帮我。你小表弟还得指望你拉帮呢!听话,回去吧,好好复习!”桔子不容黄瓜种分辩,几乎是搂抱着他,把他推出门外,顺便把一卷钱塞进了他的上衣口袋。
黄瓜种不忍心再惹小舅妈伤心,他走开后,绕了一圈儿找到了主治医生办公室,寻问小舅的病情,一再求医生,千方百计想办法挽留住小舅的生命。面对医生冷默的表情,他什么都明白了。他想:自己不能走,得陪小舅多呆一会儿,可又怕看见小舅妈那尖锐的目光。他在医院走廊的拐角处徘徊着,不知如何是好。
突然,他瞥见小舅妈从病房出来了,头上围着围脖,旧大衣的扣子也系得严严实实,想必是去上街,一时半会儿不能回来。瞄见小舅妈走出医院后,他又悄悄溜进病房。小舅已输完液,慢慢嚼着一根香蕉。
长久见外甥进来,微微点点头,示意黄瓜种坐到床边上。他放下手中的香蕉,紧紧攥住黄瓜种的手,浑浊的泪水立时盈满眼眶:“我的病好不了,再花钱也没用。我让你小舅妈找车把我拉回家,可她说啥也不干。唉,这点儿卖牛钱能支撑几天。”长久绝望地哀叹一声,泪水滚落,“病治不好,再拉些个饥荒,留下些罗乱……” “别瞎想!”黄瓜种给小舅擦一擦流到脸颊上的泪水,安慰道,“我刚才问过医生了,能治好,比你重的病人都治好了!” “别念喜嗑啦,我心里清楚……”长久咂了咂嘴,突然抓住黄瓜种的双手,“外甥啊,小舅托付你件事,你一定要答应我!”黄瓜种郑重地点了点头。长久深深地嘘了口气,伤感地说:“你小舅妈还年轻啊,我死之后,你要劝她改嫁。找个好人家,把你小表弟拉扯大!他很聪明,好好培养,一定能有出息。可惜,可惜我……我死不瞑目啊……”长久很动情,悲痛欲绝地呜呜哭出了声。一口黏痰哽在喉咙里,上不来气儿,急剧地咳嗽起来。黄瓜种急忙扶起小舅,让他靠在床头垫起的枕头上,轻轻拍着他的后背,长久憋得直哏喽,黏痰吐了出来,才顺了这口气。
黄瓜种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,继续劝慰道:“小舅,你千万别再胡思乱想瞎猜疑,一定要配合医生,好好治病。我现在学习也不紧,会常常来陪你的……” 长久伸出一只枯瘦的手,在黄瓜种的头上抚摸了一下,悲苦、内疚地叹气:“孩子,小舅对不住你啊!没能供你上大学……我死了,都没脸见你爹,没脸见你姥姥……孩子,原谅我吧,原谅这个短命鬼的舅舅吧!”长久猛地把黄瓜种的脑袋搂在胸前:“ 苦命的孩子啊……”两串辛酸的泪水滴落在黄瓜种脸上。
黄瓜种也已泪流满面,他憋憋屈屈的,不敢放声大哭,嘴唇抽搐着吸嗍着流下来的泪水,哽咽地说:“小舅,你放心!我一定把小表弟培养成大学生!”护士来打针了,呵斥黄瓜种不要和病人说话,让病人安静地休息。黄瓜种自知理亏,蔫蔫地躲到一边静静观察。
护士打完针走出了病房,黄瓜种蹑手蹑脚走到小舅床边,正欲告别返回学校,突然,走廊里传来了桔子和护士的说话声。黄瓜种惊慌失措,索性躬身钻到小舅的病床底下。
桔子拎着用塑料袋装着的豆腐块、大米粥、咸菜条走进病房。她把东西放在床头柜上的盆里,解下围脖问:“你没事吧?”长久摇摇头。“马主任让我去看片子,回来再吃饭吧。”说着,急匆匆地走出了病房。
黄瓜种从病床下探出头来瞅了瞅,急忙爬出来,打了声招呼:“小舅,我得走了,让小舅妈看见,又该……”他忍着悲伤扭头走了。
黄瓜种迎着凛冽的寒风,孤独地走在城边子返回学校的路上。下雪了,雪花纷纷扬扬地漫天飘洒,似乎要把黄瓜种淹没。黄瓜种索性站住了,面对茫茫雪空,悲怆地呼号起来:“苍天啊,你开开眼吧!” 三天后,黄瓜种再次来到医院时,小舅已离开了人世,也无情地带走了黄瓜种憧憬的美好人生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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